車禍記事之三則
文:rebacca1
校園的史懷哲大道只有一盞路燈照耀, 從未從這個角度看過校園 , 不知以前的我是以怎樣的心情走過這條大道?

(一)我學會當個病人了

急診室的春天

在摩托車撞上人行道的那個剎那, 我的腦子呈現一片空白, 不太清楚 是怎麼被拋出車外, 扶了扶撞歪的安全帽, 心理正在慶幸腦袋沒事, 這 才發現我站不起來了, 左膝蓋劇烈疼痛, 大腿與小腿以一種很怪異的角 度扭曲, 肇事的那個弟弟滿頭是汗, 緊張的雙手互絞, 我也痛的冒汗, 還 無暇安慰他, 我已經進了急診室。

正在實習的學弟過來幫我作前置處理, 由於必須將腳拉直才能上固定 石膏, 學弟好心的問我"學姊!要不要先打一針demerol?" 費盡千辛萬苦照 完X光, 骨科值班醫師的結論是只有開刀一途。我躺在急診病床上, 等待 遠方趕來的家人, 當年穿梭醫院趕著上課, 我從來不會感覺醫院冷漠, 如 今學弟妹打球的吆喝、醫護人員的匆匆神色、隔床病人的唉唉哼哼, 反而 讓孤單與無助源源不斷的包圍著我。

這實在是最難熬的一個夜晚了, 為了等待隔天的手術, 我被安置骨科病 房, 隔著玻璃, 校園的史懷哲大道只有一盞路燈照耀, 從未從這個角度看過 校園, 不知以前的我是以怎樣的心情走過這條大道? 輾轉反側, 爸已在看護 床上酣聲大作, 我數著秒針移動, 不得已再按了床邊的呼叫鈴, 護士耐著性 子解釋:值班醫師叫不起床, 她們會再call他一次, Valium(鎮靜劑)還真是 難要啊, 跟那個睡眼惺忪的小醫師討價還價半天, 他總算給了我一顆Ativan。

手術房中的待宰羔羊

一早, 護理長帶著一群護士查房, "9A 2床病人昨晚九點上 IV, 左膝骨 踝單純骨折, 血壓體溫正常, Fasting overnight, 預計十一點送開刀房",接 著主治醫師也帶著一群羅蔔頭在床頭指指點點, 疼痛中我知道我似乎有了新 的名字...

不知何時從開刀房送回來? 迷迷糊糊當中我只覺得床前站了好多人(爸爸 、媽媽、弟弟、肇事者的爸爸媽媽、姑姑、醫生?護士(好像正在吩咐甚麼事? )我頭痛欲裂, 口乾舌燥, 視覺模糊, 一句話也聽不懂的看著他們七嘴八舌, 低頭看到我傷口的鮮血正在泊泊流出,逐漸染紅一角床單,我這才明白, 原來 護士急著要爸媽去買護墊。麻醉過後, 我覺得天旋地轉, 反胃噁心的感覺讓 我坐立難安, 弟拍著我的背, 吐呀.......吐的天翻地覆.........

念了幾年的醫學院, 我一直都不知道該如何當個病人? 我清楚藥物的副 作用, 我知道所有的常規處理原則, 骨折、復位手術、肺栓塞併發症.... 我以為我懂得很多,直到我麻醉過後吐的七昏八素, 直到我在眾人眼前成為 一本病歷一個床號,直到我疼痛難當難以入眠, 我才知道原來病人是這樣一個 難堪的角色。

護士進來換了點滴,匆匆走了, 值班醫師過來注射抗生素,匆匆走了, 主 治醫師如風進來, 問了些許問題,又如風而去,我開始覺得醫院牆壁的白色刺 眼了, 如果可以聽到一聲親切問候多好? 就算是白色制服下掛朵微笑也好呀 ! 我想我終於學會了, 很多事情在我成為病人之後學會了...............

(二)聽說陽光可以治療憂鬱

聽說陽光可以治療憂鬱, 某些醫學期刊如是說, 當你的眼睛接受日光,你的 松果體就可以製造更多褪黑激素, 於是你晚上可以比較好眠...........

渴水的馬拉巴栗

我現在就在陽光底下, 在我三樓公寓陽台的陽光底下, 陽光只能搆到我的腳 , 所以我奮力把頭扭到前方曬太陽,我覺得憂鬱, 一種桎梏的窒息, 你問了, 為何不下樓到公園走走? 呵呵! 我想如果我的輪椅在路上可以前進三步, 在 我的小公寓裡就很難會再找到我的影子。

這是我最無奈的一件事了, 疼痛吞顆NSAID忍忍就可過去, 失眠吞顆安眠藥 還可睡個把鐘頭, 可是我現在不但是籠子裡的白文鳥, 更像一稞需要人澆水 的馬拉巴栗, 廚房門窄進不去, 於是我必須向家人討水喝, 浴室廁所有門檻 , 所以我只能在房間擦澡如廁, 家裡家具多, 我的輪椅四處碰壁, 我變回嬰 兒了, "我曾抱怨我沒有雙好鞋子,直到我遇到沒有腳的人" 雖然我有一隻腳 小兒麻痺, 可是它從未干擾我的生活, 我可以開著車四處奔跑, 我可以參加山 協跋山涉水, 我有高學歷高薪的工作, 我有廣闊的社交生活, 我從不認為無 障礙空間需要我的搖旗吶喊, 直到我的好腿不再合作.......

唉!為何總是要上帝一個當頭棒喝, 我才會知道我擁有的是多麼奢侈的幸福, 我開始揣摩那 些脊髓損傷或重度肢障者的生活, 他們如何在這個強者為王敗者為寇的現實 社會中生存? 當所有的社會資源掌握在強者手中, 他們的聲音還會有人聽見 嗎? 望著高低起伏的騎樓地面, 望著坑坑疤疤的人行道, 望著障礙重重的現 代公寓, 我想, 今晚我大概還是沒得好眠了.........................

(三)我們到月世界去了

東港溪曾經淹死一個歌仔戲團, 他們為了生計, 不得不冒險涉河....

在家休養了一個半月, 公司人事部門來了通知:依據勞保局的規定, 我的 病假只有三十天, 所以我必須回公司上班, 否則留職停薪不過, 可能就得回家 吃自己了............

溫馨接送情另一章

我的腳還無法行走, 勉強回公司上班的結果就是爸爸必須開車接送, 我獨 自在外工作已經好幾年了, 工作地點離家有兩個鐘頭, 也就是說爸每週來回要 花掉一天時間。那個週末爸照例開了兩個鐘頭的車來接我, 上了高速公路才聽 到岡山路段大塞車, 於是爸自作聰明的從路竹下交流道, 我們沒有地圖, 搞不 清楚東西南北, 爸往田寮路標駛進.........

從小爸就不分寒暑的接送我, 小學時接送我學琴練琴, 國中時接送我補習 考試, 高中我到縣外讀書了, 他還是一台老爺機車, 週末週日的接送。還記得 一年嚴冬, 我們爺兒倆裹著厚厚的冬衣, 凍的發抖的迎風飛馳, 躲在爸厚實的 肩膀背後, 我一直有股想哭的衝動.....因為我雙腿的不良於行,爸顯然付出比 別人更多.....研究所畢業後, 我到離家100公里遠的城鎮工作, 由火車到轎車 , 我不再有時間跟爸閒話家常, 沒有課業的壓力之後, 週末週日更是成了我狂 歡的藉口, 小鷹翅膀長硬了,牠在巢邊躍躍欲試, 迫不及待的想脫離父母的掌握 ............

我們到月世界去了...

多年未曾細看過爸爸, 當我轉頭與駕駛座的爸討論如何回家, 這才突然驚 覺爸兩鬢的黑髮已經轉成白色。 我們迷路了, 在田野中東彎西拐, 大雨滂沱 中我們竟然開到月世界去了。回家途中, 爸指著東港溪說, 溪水裡曾經淹死一 個為了趕唱而冒險涉河的歌仔戲團, 我與爸一起回到了那個穿中美合作布袋 褲的苦難年代, 突然間我似乎又成了那個偎依在爸身邊的小女孩, 那個崇拜爸 爸, 東問西問的小女孩.........我記的很清楚, 就是那個下著大雨的迷路夜晚... 十一點, 媽媽氣急敗壞的開了門, 忙不迭的責問爸爸, 孩子還沒吃飯,你到哪裡 摸飛去了? 爸眨眨眼, 輕描淡寫的說, 我們呀!到月世界去啦..是呀!有朝一日 , 我也會在經過月世界回家的時候, 告訴我的小女兒, 東港溪曾經淹死一個歌 仔戲團, 他們為了生計, 不得不冒險涉河.............


rebecca1記於1998.9.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