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慘世界」與「酒店」的時代差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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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國大文豪雨果,Victor Hugo(1802-1885) |
當雨果寫出「悲慘世界」時,他已經歷過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理想主義
時代 ── 從法國大革命到一八四八,在這個時代,人們相信透過革命,自
由、平等、博愛的理想是可以達到的;社會的陰暗,肇因於人性內在深處的
高貴天性被不健全的社會制度 ── 世襲貴族 ── 所壓抑,只要改善制度
,社會就不會再有弱肉強食的苦難了。正是這種確信,使文人志士充滿理想
,敢獻身、敢犧牲。這個時代也因其慷慨澎湃的熱情,被標示為「浪漫主義
時代」。
一八四八革命後數年間,路易拿破崙破壞共和,自立為皇帝,稱號拿破
崙三世。雨果將這保守反動事件視為對理想的徹底反叛,他離開祖國,到英
國一可以遙望法國海岸的小島定居,直到一八七○年拿破崙三世下台,成立
第三共和,雨果才終於回到法國。
就是在流亡的這段時間,雨果以其熱情的憤怒,寫出拿破崙三世再三圍
堵、不肯讓其在法國有影響力的詩集「懲罰集」,與如今已成為世界名著的
長篇小說「悲慘世界」。儘管前者是以詩、後者以是小說的題材,但同樣都
是描寫百姓的苦難,控訴不合理的政權,表達對共和政府的期待。
一八七○民主共和穩定發展後,人類思想史走向另一個重大轉折,就是
「寫實主義」的興起。這時期跟浪漫時代最大的不同,就是不再用強烈的理
想與熱情描述時代的偉大崇高,作家開始冷靜的分析社會問題、分析人性,
筆調中因冷靜而顯得冷酷無情。
作家如此的抗拒崇高、高貴、偉大,只描寫可以看的見的真實社會,不
僅是因為科學主義帶出來的「只描寫看的見的事物」的寫實風潮,也是對過
去時代理想熱情的幻滅。因為他們發現,中產階級成為社會中堅,並不比貴
族時代高明多少;在社會中,繼續潛藏著陰暗面悲劇面,根本沒有透過民主
革命而去除。所有自由、平等、博愛的革命理想,如今被證實為只有局部的
意義,因為中下階層的小人物被中產階級出賣、犧牲、徹底忽略了。於是寫
實主義時代,預藏了未來的馬克斯無產階級革命的種子。
對中產階級的幻滅感,對下層社會小人物的憐憫,導致藝術家作家們紛
紛把焦距移到下層社會,也使他們被有錢有權的中產階級排斥,造成他們自
身的苦難。這就是畫家梵谷與作家左拉所處的時代。
因此從這文化思想史視野,我們便可以分析出來,何以同樣是描述可憐
的小人物,雨果的「悲慘世界」隸屬浪漫時代,左拉的「酒店」隸屬寫實主
義時代!他們兩人儘管焦距都聚光在小人物,但雨果對崇高、偉大、理想甚
至神聖的熱情篤信,左拉文中已不再復現。這正是兩本世界文學名著核心的
差異!
接下來我們再來分析對比作品中的角色素描。
兩個女人的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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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商哥倫比亞電影公司於 1998 年將雨果名著「悲慘世界」搬上大螢幕,圖為飾演女主角 Fantine 的女星 Uma Thurman |
「悲慘世界」與「酒店」,都以女人做為悲劇的核心人物。
「悲慘世界」中的女主角芳汀,慘遭大學生始亂終棄,留下一個女孩給
她自行想辦法撫養。芳汀只好冒險的把孩子托給路途中只見一次面的旅館老
闆夫婦,離開女兒去工廠工作養孩子。芳汀當時選中旅館老闆夫婦,僅只是
因為見老闆夫婦也有同齡女兒,心想,為人母者將心比心,或者會善待自己
的孩子。
未料這對夫婦從此苦待芳汀女兒,卻不斷謊報孩子的需要,向芳汀索錢
。當時的工廠工資少的根本無法讓女人單獨養活孩子,社會對未婚母親的鄙
視,又不給任何機會生存。芳汀努力多時,終於賣了自己的頭髮、賣了自己
的牙齒後,下海為娼。
芳汀又窮又病,還得不斷應付旅館老闆夫婦的索錢,深怕錢沒給、女兒
就會被苦待。於是惡性循環的,芳汀更窮更病。
直到死前,芳汀都未能見到女兒,只能託孤給同情理解她的冉阿讓。
正是這個托孤行動,讓小說後半部充滿人性的高貴與偉大,珂賽特透過
冉阿讓有了美好的結局,芳汀的悲劇因此被沖淡了。
不僅如此,雨果還將芳汀的悲慘、冉阿讓養大芳汀女兒珂賽特的故事,
置於即將發生重大革命的一八三○年代之前,讓故事高潮伴隨革命時代的高
潮,以襯托出這些小人物的悲劇,最大咎因在於社會制度的不健全,無法避
免弱肉強食。
「酒店」中的女主角雪維絲的悲劇,一樣開始於被一個男人蘭蒂爾始亂
終棄。不過,拋棄她的人跟她同樣是中下階層。這個男人愛慕虛榮好吃懶做
,專門吃軟飯。
雪維絲個性堅毅,悲苦數天後隨即面對現實獨立起來。顯然一八七○以
後的共和年代,這樣的女性比芳汀幸運,至少能被同社會階層的人接納,並
能養活自己與孩子,雖然過的十分辛苦。
雪維絲後來遇上一個同樣階層的好男人,並結了婚,曾有數年美滿的日
子,雪維絲夢想著自己開一家洗衣房,過過自己當家作主的老闆生涯。
誰知道丈夫庫柏在一次做工蓋屋過程中,因為看到對面的小女兒招手分
了心,從高處摔下,差點死掉。夫婦倆辛苦數年,一場災變一切積蓄化為烏
有,庫柏在這個過程中心灰意懶怨天尤人,漸漸無法自拔的開始了混玩酗酒
的生涯。
更糟的是,庫柏卻又引狼入室,把暫時找不到軟飯可吃的蘭蒂爾帶回家
來,老實的將蘭蒂爾視為推心置腹的好友。
於是雪維絲得養兩個好吃懶做、酗酒、飽食終日的男人。
雪維絲最終的結局,是被蘭蒂爾、庫柏吃垮喝垮後,蘭蒂爾再度離開,
庫柏酒精中毒療養院進出數次後死去,雪維絲自己也窮困潦倒而死。她的女
兒娜娜,終於成為妓女。
「酒店」中女人的悲劇,在左拉筆下,焦距不再置於上層社會對下層社
會的不公平傾軋,而是中產階級掌權、工商社會興起後,下層社會勞力終生
的虛無、無價值感。這些小人物有好有壞、也有從好變壞的過程,但很明顯
的都是平凡的。透過「酒店」顯出的人性觀與生命觀,既不崇高也不偉大,
充滿瑣碎,更沒有從受苦中找到任何意義。
兩個八歲女孩的比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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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果的「悲慘世界」在法國作曲家荀伯克和劇作家鮑里爾於1980年以音樂劇方式重新詮釋,並經Herbert Kretzmer與Jameas Fenton改寫成英文劇作後,幾十年來「悲慘世界」一直是最受歡迎的音樂劇之一;圖為在音樂劇中飾演Cosette的童星Janel Meilani Parrish。 |
雨果與左拉,都透過孩子的受難,表達最讓人動容的人間疾苦。
「悲慘世界」中芳汀的女兒珂賽特,直到八歲,一直被旅館老闆夫婦德
那第苦待:一個小小的孩子,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比其他孩子都瘦弱,卻得
作大人都未必省力的粗活;當德納第夫婦對自己親生孩子驕縱無比時,珂賽
特又得承負心靈的磨難 ── 我的父母在那裡?
冉阿讓出現的那一刻,正好是珂賽特夜間提著大水桶到林中打水,又害
怕桶又吃重,邊喘邊哭邊停停走走之時,冉阿讓幫珂賽特舉起水桶那一刻,
珂賽特的命運從此改變了。她這一生都因冉阿讓對芳汀的承諾,被保護的好
好的,沒有再受過任何苦。
「酒店」中小女孩的受難就不是這麼幸運了。一樣是八歲的女童拉麗,
母親被父親醉酒時活活打死,拉麗從此成熟成一個充滿母性的女人,她負起
保護弟弟妹妹的責任,當父親酒醉要揍人時,她主動挺身被打,她想盡辦法
張羅飢餓的弟弟妹妹的吃食,把自己餓成營養不良到走路得扶著牆。拉麗全
身瘦的只剩排骨,體無完膚都是被打的痕跡。
拉麗終於病死了,她病中繼續做家事照顧弟弟妹妹,直到再也起不來,
父親看她終日躺著,又要揍她,拉麗跟父親說:「這次你不要揍我,因為我
不要你日後後悔,我馬上要死了。我一直不讓你增加任何麻煩的。讓我們和
和氣氣道別吧。」然後,拉麗跟父親交代弟弟妹妹一些她放心不下的事情。
拉麗這種成熟的母性,與對酗酒父親的逆來順受,竟出自八歲的稚齡,
只能用慘不忍睹來形容。從頭到尾,沒有人出現來救拉麗,同情拉麗的雪維
絲自身都難保。悲劇中沒有對人性有任何崇高偉大的謳歌,拉麗的善良與責
任感,絕不是謳歌人性的高貴,而是襯托出人世間最大的悲慘!
拉麗與珂賽特的對比,只能說,「酒店」比「悲慘世界」,更是悲慘的
世界。
沙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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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悲慘世界」音樂劇中的Javert,圖中擔綱演出的是男演員Philip Quast |
有一個人物,在「悲慘世界」中舉足輕重,但在「酒店」中並沒有參照
者,那就是沙威。
雨果對沙威的刻劃,比重與深刻層度,比之冉阿讓絕不遜色。
當沙威出場時,雨果這樣描述他:「沙威是在監獄裡出世的,他的母親
是一個抽紙牌算命的人,他的父親是苦役犯。他成長以後,認為自己是社會
以外的人,永遠沒有進入社會的希望。他看見社會毫不留情的把兩種人擺在
社會以外:攻擊社會的人和保衛社會的人。他只能在這兩種人中選擇一種,
同時他覺得自己有一種不可解的剛毅、規矩、嚴謹的本質,面對他自身所處
的遊民階層,卻有說不出的仇恨。他便當了警察。」
沙威的父親和冉阿讓一樣,是社會邊緣被遺棄的人。冉阿讓被卞福汝主
教感召,果真靈魂被贖,從此成為完人。而沙威,卻選擇作「驅逐一切社會
邊緣人」的警察。
沙威不是壞人,他只是有個很不幸的身世,而這一生又從未像冉阿讓般
經歷被饒恕被接納。沙威把被社會遺棄的成長背景轉化了,成為不肯饒恕接
納被社會遺棄者的人。
雨果接著描述:「沙威由兩種情感構成:尊敬官府、仇視反叛。」沙威
無法判斷,當社會體制不合理時,被社會遺棄的人可能並不是壞人,被社會
優渥奉承的人可能無惡不作。「沙威刻苦、獨居、克己、制慾,從來不曾娛
樂。他絕對公而忘私,是一個『兇頑的誠實人』....。」
雨果筆下的沙威,其實比冉阿讓更有血有肉,我們幾乎都可以感覺到沙
威法律森嚴的背後,隱藏了一個曾被遺棄、缺乏關懷與愛的靈魂。
正是這個沙威,使芳汀無處容身、毫不留情的讓芳汀在死前還受到致命
的一擊、又使冉阿讓終生逃竄。
沙威一直相信自己是正義的化身,是他在維護社會秩序、除暴安良、捍
衛真理。他視將脫逃的冉阿讓逮捕歸案為此生最重要的使命。
未料,在一八三二巷戰革命中,沙威被視為政府間諜被逮,又交給了冉
阿讓,冉阿讓有了大好時機可以報復,冉阿讓卻放他走了。這個舉動震撼了
沙威,讓沙威隨後又有機會逮冉阿讓時,也放了冉阿讓。
劇情至此,出現沙威此生最大的衝突:沙威生平只有一種法律正義,但
現在卻出現跟法律正義很不相同的人道觀 ── 一個應當被消滅的人,突然
變成可敬佩的人;而最讓沙威震撼的,是竟然他自己也饒恕了、放走了苦役
犯,他違反自己信守不渝的「法律正義」。
沙威在矛盾糾結中,根本不曉得該怎樣面對自己的過去與未來。原來過
去的信仰是盲目的,過去的正直是黑暗的,他卻依靠這盲目的信仰與黑暗的
正直這麼多年。他跟過去脫了節,又不知如何面對未來。在混亂中,沙威投
塞納河自殺了。
就有血有肉、真真實實的人性而言,沙威的形象刻畫其實比冉阿讓更成
功。雨果刻畫出沙威法律正義的背後,隱藏的受創的成長經驗;也刻畫一旦
視自己為正義化身的信念被摧毀後,茫然失措空虛的心理反應。
不過,沙威的成功,不表示雨果是個擅長刻畫衝突人性的小說家。「悲
慘世界」,我們可以說是時代史詩、可以說是浪漫主義晚期文學經典,卻絕
不能說是部性格、心理分析小說,原因在於雨果太強烈的著力於「完人」形
象的刻畫。
沙威其實在「悲慘世界」中,是用來反襯完人冉阿讓的。沙威死前,雨
果寫道:「上帝永遠存在於人的心裡,這是真正的良心,它不為虛假的良心
所左右....當心靈遇到虛假的絕對時,它指示心靈要認識真正的絕對,人性
必勝,人心不滅這一光輝的現象,可能是我們內心最壯麗的奇蹟。沙威能理
解它嗎?沙威能洞察它嗎?沙威能有所體會嗎?肯定不能!」。
這段話道出雨果描寫沙威企圖襯托出的主題。沙威是用來比照冉阿讓的
,而冉阿讓的完人形象,是浪漫時代獨特人性觀點,這觀點在寫實主義時代
已被質疑了,因此,「酒店」中沒有任何沙威式的掙扎,更沒有冉阿讓似的
崇高偉大。關於這部份,我們在下面繼續評析。
善惡人性的不同觀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