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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中的愛情與救贖視野◢
如果要找出托爾斯泰文學作品中一脈相承的關懷視野,那就是「到底什 麼是社會關懷與社會正義」?
◤個人墮落與社會正義◢ 當托爾斯泰開始進行「安娜•卡列尼娜」這部小說時,他關注俄羅斯未 來社會的命運的時代視野已經隱隱成形,而他自己,也從一個充滿理想抱負 的年輕人,經驗過身不由己的理想幻滅,經驗過愛情與初婚的幸福,與隨後 的愛情幻滅,並開始對婚姻中無可奈何的羈絆與瑣碎事物厭倦了。 托爾斯泰本人是個熱愛自然的地主階級。他痛恨貴族階級與軍人階級( 軍人階級在俄國也是貴族)的腐敗墮落與虛偽,又對「地主階級是否真的也 是造成俄國社會的苦難原因之一?」充滿疑慮不安。婚姻的繁瑣也讓他徹底 認知愛情與婚姻是兩回事。 於是他決定寫一篇小說,要描述出貴族社會的虛偽腐敗、要描述上流社 會一名女子的墮落與死亡、要描述婚姻生活的不幸。 因此,他在小說第一段寫下:「所有的幸福家庭都是相似的,每個不幸 家庭都有他自己的不幸。」 寫「安娜•卡列尼娜」時,他四十五歲,已經有四個孩子,小說寫了四 年,從四十五歲寫到四十九歲(唉,我縮寫竟然只用四天....可憐的托爾斯 泰....我對不起你....),這四年中間,經歷第五、第六個孩子的出生與夭 折。 而這個關注社會正義的人,本來是要控訴上流社會的虛偽腐敗墮落,想 要表達對婚姻生活的無奈,誰曉得等小說終於寫完,主題已經變成「當社會 對女性如此不公平時,即或當事人已徹底寬宥饒恕並成全,仍無法免於不幸 。因此,這不幸社會必得要要承擔責任。」「安娜•卡列尼娜」已經變成一 部婦女問題小說、一篇社會正義小說了。顯然的,托爾斯泰透過創作這大部 頭著作,自己也經歷了關懷視野的擴大、與心靈的躍升。
◤膚淺的愛情◢ 處理愛情內涵,「安娜•卡列尼娜」中的愛情,其實並不深刻。 究竟是托爾斯泰故意要把上流社會的愛情弄得很膚淺?還是托爾斯泰不 擅長處理深刻愛情?還是托爾斯泰對愛情的理解僅止於此?
我們拿杜斯托也夫斯基後期作品、或斯湯達爾的「紅與黑」作比較,會
從這角度來看,深刻的愛情往往蘊含「救贖」的向度。 但托爾斯泰筆下的愛情卻充滿肉欲。在弗隆斯基眼中的安娜,永遠是美 貌在吸引著他。連托爾斯泰最寄託以理想的自我表白的列文,他愛吉蒂,也 是除了美貌,沒有更多的屬於心靈交流的交代。列文與弗隆斯基的差別,是 「自然世界大地之子」與「上流社會社交之子」的差別,他們的愛情觀,卻 沒有本質上的不同,甚至他們都曾經一齊愛上一個女人吉蒂,只是弗隆斯基 轉而追求安娜,終於幾番周折的,讓列文與吉蒂有情人終成眷屬! 因此,若分析愛情的深刻,我們得看杜斯托也夫斯基。托爾斯泰的作品 整體而言,就愛情描繪,是屬於膚淺型的愛情。(當然,若比之「包法利夫 人」,至少托爾斯泰筆下的愛情,還算質樸形式,不會在肉欲之上,還有很 多物化的虛榮。)
◤完人成為軟弱者無法負荷的重壓◢ 安娜必須離開她丈夫,其實恰好是因為她丈夫後來變的太好,讓她無法 承負任何對丈夫的不忠實與欺騙。他丈夫原諒了安娜需要愛情、承認這婚姻 其實是上流社會的「政治婚姻」,婚姻本身是一場錯誤。他為了不讓安娜毀 滅,甚至建議維持婚姻表面的形式,讓安娜擁有得到愛情的自由。 是安娜自己作不到。因為她丈夫太完美了。 在墮落中自覺羞慚的人,無法從完美的人身上找到拯救,因為深覺不配 ,甚至,這種不配感,會讓她恨上那個完美的人。 軟弱的人只能從另一個軟弱的人身上找到接納與安慰。 在這一點上,幾乎基督教文作品中一直不停的強調著,基督形象的寄託 ,也往往因此是溫柔的女性、而非陽剛的英雄。 而不管是托爾斯泰或杜斯托也夫斯基,他們不僅也強調「經驗過軟弱的 人,才能真正安慰軟弱」,甚至會把「軟弱的人會因受不了完美形象的重壓 ,而恨上那個完美的人」的人性部分的刻意強調。其實這部分的人性刻畫是 非常寫實的。 關於軟弱者接納軟弱者,我們將會在杜斯托也夫斯基的作品中,看到最 完整的、淋漓盡致的描繪。至於托爾斯泰,因為他的藝術作品的基調,是「 社會正義如何實現」的問題,所以不管是這部「安娜•卡列尼娜」,或之前 之後的「戰爭與和平」「復活」,針對「軟弱者接納軟弱」的主題,都輕描 淡寫的多。
◤置身時代抉擇的十字路口◢ 我之前有提到,托爾斯泰在創作這部作品時,原本是打算批判上流社會 的,因此,弗隆斯基不可能是他自我影射的人物,頂多他透過弗隆斯基與安 娜,表白了他所理解的婚姻與愛情。 若追溯托爾斯泰在「安娜•卡列尼娜」之前的「戰爭與和平」與之後的 「復活」,那連貫性的思考中一脈相承的人物,則我們必須要提一下列文。 列文,我為了避免縮寫過程中很忌諱的冗長繁瑣,決定不處理。但是, 列文才真正是托爾斯泰自我影射的人物,他在列文身上,放了很多他個人生 命經歷中的嚴肅思考。 列文是個地主。他面對俄羅斯的貧困,有很多的不安,面對當時徘徊十 字路口的眾多觀念的實驗,有很多的惶惑。到底農奴制度需不需要被推翻? 地主是否是貧窮之惡的淵藪?若要改變社會制度經濟制度,是要走向社會主 義(馬克斯主義的雛形在托爾斯泰時代已經出現了),還是資本主義?俄國 的未來,到底需依賴歐化,還是要找到俄國自己本土的路?改革志士能否代 表老百姓的聲音?老百姓的聲音,是否是對的能依賴呢?還有,面對爆發中 的戰爭,誰有資格決定俄國該參戰與否,誰有這個資格命令一下,便有人死 亡呢? 這十字路的徘徊,多像中國的五四時期阿! 這是托爾斯泰面對自己的時代,所出現的矛盾,因此他透過列文,把他摸 索思考過程中的種種複雜面向呈現出來。列文與各類代表人物對話,對話中 處處反映著矛盾,托爾斯泰沒有透過列文清楚把答案說出來,正可以看出托 爾斯泰自己也沒有辦法超越時代看見時代性問題的答案。
會出現這個矛盾,是因為托爾斯泰自己真的曾經以地主之身投注農業改 革,卻因農奴不信任徹底失敗,托爾斯泰在改革失敗後,竟因過渡幻滅而耽 溺於吃喝瞟賭,後來被大哥帶往高加索,面對當地大自然之美與樸實的生活 ,終於找回心靈的寧靜。他也曾以理想的心,參與克里米亞戰爭,卻差點死 掉。 所以「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列文,就在大自然之美、生活的樸實與徹 底入世進入理想主義知識份子群中徘徊,也在死亡之謎與生命意義中徘徊。
◤尋找永恆的心靈皈依◢ 儘管面對時代議題,托爾斯泰是矛盾的,但托爾斯泰還透過列文處理遠超 越時代、進入永恆向度的信仰議題。 列文是個無神論者,因為當時代,無神論科學主義把知識份子階層的信仰 衝擊的體無完膚。 但是當列文置身大地,面對土地上的百姓與自己的人生,又很疑惑,人怎 麼可以沒有信仰的生活? 當列文娶妻生子以後,這種周而復始的生活,更讓他急於追尋到永恆的心 靈皈依。 他曾經透過哲學尋找答案,康德、黑格爾、叔本華,都曾短暫的安慰過他 ,但是,當他一面對現實生活,哲學就變成一件不溫暖的棉布衣服似的,讓他 瓦解了。他又從神學中探討,卻因為各神學家互相抨擊而困惑了,又從教會史 中,看見正教歷史天主教歷史各自認為自己本質無誤而互相否定,更加覺得厭 惡。 這種尋找答案的強烈渴望,讓列文越來越痛苦。他無法控制的經常在生活 中、工作中出現這些思想: 「不知道我是什麼並且我為什麼在這裡?我怎麼能這樣生活下去呢?」 「在無限的時間裡、無限的物質裡、無限的空間裡,形成了一個泡沫有機 體,這個泡沫經過一段時間就破裂了,這個泡沫便是我。」 有時候,列文望著跟他一齊工作的農人,就陷入沈思: 「現在她她在打穀場上用勁的踏著曬黑的光腳,但是今天或明天或十年以 後,她會死,家人埋葬她,她什麼都不會留下來。另外那個費道爾也是,現在 大聲吆喝吩咐,不知什麼時候就被埋了。最重要的是,我也會被埋,什麼也不 會留下來。那我是什麼呢?為什麼要生活呢?」
直到有一天,還是一個質樸沒知識的農人點醒他。他正在跟列文談天: 「米丘黑搾取別人,為自己賺錢,他不可憐人....佛卡內其伯伯,人欠 了債,他卻放人走,他不逼人。」 列文問:「為什麼他們這麼不一樣?」 農人回答的天經地義:「這就是人人不同了。米丘黑只想填飽自己的肚子 ,但是佛卡內其為他的靈魂活著,他心中有上帝。」 列文著急的問:「你怎麼知道他心中有上帝?」 農人還是回答的天經地義:「這是明顯的,因為他依從真理,順上帝的意 思。」 用腦袋的人找不到上帝,大自然之子,卻會分辨、從善良中找到上帝信仰 。這麼簡單的讓善良走入生活,用善良認識心中的上帝。這讓列文徹底醒悟: 「我心中根本就有上帝,因為我一直努力活的善良。為何我還那麼努力的去尋 找呢?祂早給了我生命的意義,只是我從來不相信祂在我生命裡。」 當列文用力思想,真理離祂很遠,當列文按善良生活,他在生活中看見真 理。現在他的生活,充滿了善的意義。 從這段對列文的描述,我們看見托爾斯泰是如何的透過列文想要幫自己找 到答案。 托爾斯泰的小說,都是「文以尋道」的過程。也正好是急切於尋道,托爾 斯泰太過於強烈的整理列文的思想,導致只要是列文出現的地方,情節與小說 人物刻劃,就都「停擺」,當托爾斯泰越是用力的想把列文的思想攤在讀者前 面,越是犧牲掉文學中應有的藝術性,成為思想性的論述文作品了。 列文這個人物,因此若純就藝術角度來審視,是拙劣之筆。但我們卻可以 看見托爾斯泰這個文學泰斗的心靈與思想。看見他是如何願意相信大自然質樸 百姓身上的深刻,相信這些深刻是「活出來」而不是「說出來」或「想出來」 的,相信質樸百姓身上源源不覺湧出的善良、道德力量,相信是他們把人性中 最好的那一面、與價值信念,以最質樸的方式保存下來。 所以托爾斯泰是個民粹主義者。這最終導致他成為所謂的「無政府主義」 、並不停的批判教會體系。 而托爾斯泰這種對於「從善良道德中看到上帝」的信仰觀點,也將鋪陳「 復活」這部小說的情節主軸。當然,這更是關注社會正義的托爾斯泰,為何不 像同樣是關注社會的歌德般在最晚期寫出「浮士德」,卻寫出最晚期的作品「 復活」的重要原因。 等處理「復活」時,我們就會更清楚的比較「浮士德」與「復活」這兩部 作品的異同。 這個列文,我們將會在「戰爭與和平」中的德烈與畢瑞中看到前身。也會 在「復活」中,看到列文、畢瑞、德烈的延續與誇張化。最後看到托爾斯泰為 自己透過創作找到的信念,做出對自己這一生最大的背叛行為—放棄自己的階 級,徹底與基層老百姓認同,以其八十多歲高齡,徹底走出貴族身份的負咎感 ── 這是面對窮困的質樸百姓,他一直無法揮去的罪惡感。 下一篇我要縮寫的,是「戰爭與和平」。因為全文比「安娜•卡列尼娜 」長兩倍,所以,我不會沿用「安娜•卡列尼娜」按順序走完整本情節的方 式縮寫,我會把人物處理,當成縮寫的重心,情節只能成為次主軸。 (本文作者為知名作家、校園福音團契傳道人、網路福音團契負責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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