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世至今十年了。十年,不算短的时间。婴孩长成少年,小女孩嫁做人妇,嶙峋傲骨的翩翩公子可以变成脑满肠肥的中年男子,婀娜多姿曲线玲珑的妙龄女郎可以摇身变做一手抱老二,一手牵老大还提著婴儿车和一篮子菜,如此上下楼梯还行动自如的神力女超人。
来到母亲坟前,心里已没有悲苦。十年可以埋葬许多事,可以化解许多仇恨,却也可以平添许多新愁。世事如此奇妙,上帝这大导演如此创意十足。此时此刻,对照母亲离世时的凄风苦雨,世界是迥然不同的。虽同样是夏天,同样的林口顶福陵园,但时间却已推移了十载。阳光好得无比,天蓝得令人无法发愁,墓园静肃而美丽,草地青葱翠绿,昔日手足四人互相扶持,今日则是四个家庭加上七个稚子和一个尚在腹中的孩子。安息者自安息,忙碌者自忙碌,两个世界,如此之遥却又如此之近。身在情长在;身不在,情也还在。切不断,剪不开,一生一世……。
记得老大还小时,我常煮糙米稀饭给他吃。印象中,母亲的糙米稀饭又香又甜,糙米煮得烂烂糊糊的,我不曾在别处吃到那样好吃的糙米稀饭。我好想煮出有妈妈味道的糙米稀饭,却是怎么样也煮不出来。排骨熬了又熬,红萝卜也加了,小银鱼的的咸和甜也融进去了,糙米同样煮得烂烂糊湖的,却如何也找不到儿时那甜美的味道。拿起电话,习惯性地拨了娘家的号码,却猛然惊醒:有通往天国的电话号码吗?我要问有妈妈味道的料理秘诀,该向谁问?放下电话,心中一阵荒凉……。
虽然和娘家南北相隔,没有非常贴切亲昵的感情慰藉,但总知道有一份亲属的感情是待在那里的。知道它在那里,即使用不到它,潜意识里,总有一份可以向它靠过去的安心。如果母亲还在,即使顾不了我这远嫁高雄的女儿,但知道母亲在那儿,我心便可安便可宽。
望著绿草如茵,美丽如公园的墓园,望著耸立的高塔,站在强烈的阳光下,眼光扫过一个个长眠于此的男女老幼……,我感受著一种繁华,一种荒凉……。
一个时代过去了,一些人离世了。想著离世十年的母亲和上个月刚过世的爷爷,想到人世间种种悲欢离合,竟感觉周遭的温度陡然骤降。无常呵!这世界!熟悉的人有可能瞬间变成陌生人,朋友会变成仇人,如火热情说变就变为冰霜冷漠……。
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里,繁华与荒芜往往只是一线之隔。青春终究只剩日记,乌丝瞬间变成白发。文明升华后便开始浮华,然后堕落贫乏虚无荒谬。人与人间因为孤独而互相取暖,互相给予温度,却又无法保持恒温。人情的骤离,温度的骤降,把自己丢向更大的孤独与缺憾,有人受不了从高处突然坠向低处时难以适应的失重感,于是把自己的身体从高处抛向低处。这是个弱体化苍白化的时代,强健的心灵渐渐退化,眼光渐渐短浅,只有现在式,不晓得历史,不管未来;看事情像在照镜子,只沉溺于镜中的自己,自己的欲望,自己的身体,看不见别人。所思所想缺乏对人对生活的关怀,在电脑前写作,在电脑中生活,心灵冷漠而隔阂,人与人的来往热络而陌生,人人似乎认真却又懒惰,看似聪明却又愚笨,好像很忙却又很混,充满吊诡。人已经懒得用脚去体验生活,世界愈来愈虚拟。山盟海誓海枯石烂的时代已经过去,速食的爱情造就了浅薄的缘分,劈腿族搞得爱情不再忠贞伟大。
生命终究是要唱起挽歌的,我不求这变易、不易的生命如何繁华,却也不希望任其荒芜。生命的句号如何画,是自己可以决定的;挽歌可以唱得美丽也可以苍凉孤独。在这荒凉的世代,愿自己弹唱出热情和谐的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