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白怎么争?

我要说:「文言白话莫相争,一寸文字一寸心。」

自从胡适于民国八年提倡白话文运动,主张「我手写我口」,并提出几个例子说明白话写作之必要。例如:「汝奴之奴」变成「你这给奴才做奴才的狗奴才」,胡适说:「这样不是更传神吗?」也许是吧!我不敢断定胡适提倡白话究竟是功是过,但我总认为,就算胡适不提倡白话,书写文字越来越白话定是必然之趋势。

中文书写的形式从雅约闳深的《尧典》--「放勋,钦明文思,安安,允恭克让,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到《西游记》--「那猴在山中,却会行走跳跃,食草木,饮涧泉,采山花,觅树果;与野狼虫为伴,虎豹为群,獐鹿为友,猕猿为亲;夜宿石崖之下,朝游峰洞之中。真是『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的通俗易懂;韵文从古诗到唐诗到宋词至元曲,也愈近俚俗浅白。因时空的推移,造就文字渐趋口语化,似乎是不待提倡,顺时而成的。

时至今日,许多人书写的文字和口语几乎没有分别了,文章像白开水一样,无臭无味,甚至多为糟粕,无可咀嚼者也所在多有。这样不知如何定位的文字,距离课本选文中美丽深情的的白话文还白上了好几倍,和雅正古文的距离更是何止十万八千。时下的学生究竟该读些什么文章呢?读白话文好?读古文好?

有人说:「流行就是价值,价值就是存在的意义。」这句话或许带有功利现实色彩,但是,对忙碌到情感不再细腻,头脑懒得深思的现代人而言,说得倒是贴切。忙碌的大人看到古文,也会摇头锁眉,不是吟哦成诵感同身受,而是不知所云,更遑论那些脑袋里装著流行时尚大杂烩的年轻人了。如此看来,高中国文课本文白之比调整至45:55,也许不过是应时而生,实在不必扣上「□丧传统中国文化」这样沉重的大帽子。

当幕落下,空荡荡的舞台总不免传出轻轻的叹息;当一个时代面临转型,曾在那时代活过的人们,总想挽住些什么。

许多人因为曾从文言文中得到莫大的助益与启发,因而希望现在的孩子也多读文言文。在某个时代里,读文言文似乎是一种普遍现象,其时的孩子有许多是从小就在《红楼梦》、《西游记》、《封神榜》、《东周列国志》的故事里长大的,对他们而言,读古典文学就像喝水一样容易而正常,因此能轻易地从文言文中读到美丽与感动。但是,现在的孩子和彼时不可同日而语。一接触到文言文,他们只觉得难以下咽,能读到文言文中的美丽与哲理,能被文言文感动的实在是少之又少。一遇上文言文,只想到要背、要翻译,尽管老师如何讲解如何举例如何援引历史,无奈,学生对文言文的感觉总还是隔著厚厚的一层。

能流传至今的古文自有其价值,即使浪去潮回,仍然熠熠发光,其人生哲理和文字之美,足以媲美一件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但是,面对如今这样白得不像话的学生作文与低落的国文程度及差劲的理解力,还有被考试与评量讲义折磨坏了的学习胃口,再怎么美丽有哲理有深度的古文,看在学生眼中也只是考试必读的一篇,大部分的学生更因为文字的隔阂,怎么样也读不出美感,我们何必再坚持必读古文多少白话多少?读文言文求的是学生能从中学习精链的语言,读多了,希望学生下笔有所不同,但是,看到这些国中孩子读了三年的文言选文,他们依旧老神在在,丝毫不受影响,读是读,写是写,辛苦背诵后,却连句引言都没有。也许,白话文带给他们的感动,反而更能成为笔下的养分。

其实,现代文学作家当中,不乏文词优美雅正,能熔古典与现代,古文功力深厚的大家,如张晓风、余光中、郑愁予……等。他们笔下的养分来自于古典文学也来自于现代文学还有西方文学,乃至圣经文学。不管文白,只要读出感动读出未到读到心坎儿里,都能提供写作的养分。

因为有各种形式的文学,因此造就了文学界的繁花盛景。你如爱读西方文学,狄更斯的「块肉馀生录」」、「双城记」,大仲马的「基度山恩仇记」,这样伟大的作品保证让你击节叹赏,悲悯人性之软弱的同时又忍不住歌咏爱的强大力量,进而领悟人生真谛。侦探小说如亚森罗苹、福尔摩斯、克莉丝汀的作品,也能训练你的逻辑思考,开发你的想像,磨练编剧的功力,阅读时,还能带给你一层又一层的惊奇。

甚至圣经文学如大卫的诗:「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到可安歇的水边。」如此文字彷若有著天堂的美,为我们带来宁静平和和致远的力量。还有人爱看歌仔戏或布袋戏或武侠小说,里头的诗词与对话之凝练,还有跌宕迷人的情节,人与人间错综复杂的爱恨情仇交织出的恩恩怨怨铺成江湖险路,读来不仅过瘾还会上瘾,在写作时,亦是供应养分的一脉潜流。如果可以,来个百花齐放,把古典韵文、散文、现代文学、西方文学、布袋戏、歌仔戏、武侠小说……,都编入课本,那也未尝不是美事一桩。

古文用字少而情感跌宕,文采风流,其博约深闳雅正是白话文望尘莫及的。而白话文易读易懂,其中意思和情感较诸文言文直接可感,不必再经过一层翻译就能自行咀嚼。浪花会淘尽英雄,时代会淘洗文字,真正的英雄至今仍向这世代说话,而千古佳作也会在历史中继续发光。尽管看著历史的作为吧!对于一些正要落下或者散去的,也许不必太紧张。当懂的人少了,这些人遂成了专业人士;当读的人少了,读过的人便伟大不凡了起来。时势造英雄,也许时代亦造就读古文成专业,这些人用一双双有情有缘的眼睛,在交错的时空中,与古人促膝畅谈,把盏言欢,在古人的智慧中汲取养分,继续向如今的世代说话。

坚持文或白,或许只是一种形式的坚持吧!只要是好的作品,其中包裹的感情都是一样的。不论文白,感动我的都是涵藏在文字底下那份细腻温柔却又鲜猛的感情;不分文白,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真情至性都能叩击我心。莫道文白不同,血泪所成,所见者真,所感者深,皆为至文。

我们大可不必再坚持形式。如同读圣经不一定要读和合本,新译本一样是神的话语,甚至文言的珍本圣经也完整传达真理的教导。读英文圣经也不一定要读KJV或NIV或NASV。我们该重视的是是否明白上帝的教导。又如赞美上帝,不一定要歌唱或拍手或弹钢琴。诗篇150:3-5说:「要用角声赞美他!鼓瑟弹琴赞美他!击鼓跳舞赞美他!用丝弦的乐器和箫的声音赞美他!用大响的钹赞美他!用高升的拔赞美他!」用不同的形式,都为了达到一个目的--赞美上帝!而我们不管读文言或白话,都为了读到作者的心情,咀嚼优美的文字,进而提升我们自己表情达意的技巧。

我们该计较的是如何让文章成为孩子们生命中的养分,让这养分表现在孩子的语言及写作、思考、见解和眼界上,这样的语文教育才是成功的,学生学得的才是「带得走的能力」。而这样的能力,文可以给,白也可以给,对于心灵,文与白并无差别。

●古文很好

诸如柳宗元的《永州八记》,将唐代的游记推向高峰,被称为山水文章之祖。其时因提倡新政失败,坐王叔文党而获罪被贬谪至永州的柳宗元,亲友皆与之断讯,彷佛被世界遗弃,这个敏锐的文人看到永州这偏僻之处亦被世界遗忘了的山水,不禁感同身受,遂兴发亲切感,山水成了他投射心情的对象。一日,至小丘西小石潭,看到潭水清冽,不免心乐之,看到鱼儿似与游者相乐,但看著看著,又勾起他寂寥的情绪,最后怅然而去。《小石潭记》写著:「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然不动;□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这一小段看似轻描淡写的文字,却是几经折腾的人生经验,凝结而成最精简也最有力道的字句。

孩子们读古文,在年少时未必能领悟其中心思,但行过悠悠人生路,再次重逢,便成为心情及际遇的最佳注脚,叹赏之外更有无限温暖,古文字句就这么准确地抚慰了一个寂寥惆怅难言的生命。

这正是古文的魅力。

●白话也很好

例如褚士莹《另一个春天》,写他春天到希腊旅行时,在遍览山光水色之外,所捕捉到的另一个风景----那是一位东德老太太对生命持续不断的热情,以及对新事物、新世界不断追求的勇气----

「那说话的神情,像是包裹了一颗年轻旅行家的心,陶醉在长久的梦想里,即使生活多么艰苦,也要实现。

我拿出一卷中文音乐卡带送她,不可抑遏的泪水从她的老花眼镜背后潸潸流下。

「总有一天,我要亲眼看到你的国家!」她哽咽著说。
「一定会的,一定会的!」我手忙脚乱拍著她的背。
她平静下来,恢复了笑容,珍惜地将薄荷糖棒折了半条给我,摸著我的脸,彷佛我还是个小孩子。
「每当下雨天、冬天下雪的时候,我会坐在老房子的窗边,看著一张张春天旅行时的照片,于是所有的回忆就全都回来了。……年轻人,我没有时间流泪,也没有时间悲伤,这就是我的哲学!」

他肥胖年迈的身体,在夕阳的港口边显得碍手碍脚,和那个旧藤袋一起消失在人群杂沓中。她老了,但是她教导了一个年轻人学会什么叫做勇敢,以及对生命的热情,而那头银发是我春天在希腊旅行,捕捉到的最美丽的一幅风景。」

白话便于叙事传情,文章浅白易懂,孩子们读了便可得到一个完整的感动和意象。

这正是白话文的好处。


文与白本是是同根兄弟,在欣赏大哥儒雅风范的同时,也不禁折服于年轻小弟的平易近人、直率真情,我们何必惹得自家兄弟阋墙?让文与白一起熔铸成新世代中文使用者的新风貌,使多情美丽的中文能优雅流传。

不管政策如何变,真正掌握学生的是站在教学第一线的老师,要传递给学生什么,泰半也由教师决定而不是由政策决定。不管争论如何沸沸扬扬,只要教师们永远固守岗位来抢救国文,国文教育便永不失败。

在教育现场,老师所扮演的是引导者的角色,课本也只是入门砖。我们企盼的是经由教师的引导,学生能欣赏文章并生发兴趣,进而自己找其他文章读。例如读《史记》,只要老师仔仔细细地为孩子们讲解一篇《项羽本纪》,孩子们便有兴趣想自己读读史记其他篇章;例如读《古文观止》,老师只需钜细靡遗地介绍「郑伯克段于鄢」,孩子们就能主动阅读《古文观止》中其他的文章。当我们深入浅出,杂揉历史,努力介绍了一篇杨逵《压不扁的玫瑰》,最希望看到的是孩子们开始关心起台湾文学,想读读杨逵的另一篇作品《鹅妈妈要出嫁》,再读读吴浊流的《先生妈》、郑清文的《三脚马》、洪醒夫的《吾土》、还有吕赫若、张文环、赖和等作家的作品。

不管教文言或白话,我们希望的无非是能藉著选文和孩子的内心对话,感受人情的交流,生命的悲喜,或是历史的错误。青年作家徐国能说:「每一个诗人,都活在他们的诗句中,只要有人开始诵读,那么诗人便从千古而来,与读者双手紧紧相握。」这正是我们对教学和学生的期待。否则,在有限的教学时数和贫乏的课本内容限制下,不管文白比例如何,国文课都无法真正供给生命的养分。

对于文白之比,我没有任何坚持。我不赞成的是把意识型态或政治因素强加于文学教育之上。人不是政策的附庸,人在工作及交际场合之外,总还是得回归为一个「人」。

每一个人,无论地位如何,角色如何,都是一个活在朝晖夕阴、蓝天白云、满天繁星之下的人,一个需要美感需要爱的人。所以,让政策的归政策,文学的归文学,让文学充分发挥其美感,来陶冶一个人身而为人的本质,擦拭人心的灵明之镜。希腊哲学家亚里斯多德说:「诗比历史真实。」何必著眼于人间将会过去的繁文缛节?计较那一件件将成为过去的事?且定睛在作品里可以存留到永恒的情感吧!世界纷繁,文学如一块明矾,沉淀杂质,明心见性。

如果,文章的教化可以使人在庙堂之上不再大肆咆哮,指著人鼻子骂王八;媒体不再嗜血地挖人疮疤;驾驶人在马路上不再横冲直撞,唯我独尊;如果,文章可以柔软人心,在听到初恋情歌时,心底便能酝酿甜蜜;走过一片迎风摇曳的波斯菊,便喜悦地想起生命中的第一束花;听闻有人唱著悲伤的歌,便能明白那种悲伤;当生活中充满难以数计的困乏,我们还能有梦想;如果,我们能被一句话感动写下另一句话……,那么,不管读文言或白话,我们的国文教育都是成功的。